杨秀凤是在岛上出生的。在她父母亲从唐山乡下飘洋过海南来马来亚之后的好几年,她也在这个新客1家庭出生了。从小在家,她看到阿娘2一身的布衫和黑衣裤,跟邻居进出的女人们装扮很不一样。妈妈告诉她,她们是娘惹3,是华人,不过不是从唐山4来的,而是本地人,而且很多代人都是这样的。
“那我也是跟你们从唐山来的吗?”她似懂非懂地问。
“你不是啦!”阿娘笑着说:“你是这里出生的。”
“这样啊,”她又好奇起来:“那我也是娘惹吗?”
“你吗?”阿娘看着她懵懂逗趣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讪笑的表情:“你也想成为娘惹吗?哈哈哈!”
阿娘没有说可不可以,但此后杨秀凤特别留意邻居家女人的出入,她们的穿着,她们的说话,她都会仔细打量: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发现隔壁小女孩的好奇眼神?注意了好一阵子,她发现,他们家的女人们,不管是像她这般大小的孩子,还是跟阿娘年纪差不多的大人,或者年纪老得她不能想象的,下身都围着色彩斑斓的长裙——后来才知道那叫作纱笼。她们头上的长发都挽起来,在头顶打一个髻套一个黑纱发套,大人还插上发簪,发簪的一头垂下颜色鲜艳且晶莹透光的串珠,头一动,那些串珠就在头顶摆动,看得她出神:什么时候自己头上也能挽起这样的发髻,插上这样的发簪呢?跟她自己的家很不同的是,邻居家里上上下下很多人,年纪大的男人每天都出门去,而女人们,阿娘说的娘惹都在家里,不像阿娘,有时也要到阿爹的工坊去帮忙,要她这个大姐看顾弟弟妹妹的。
在杨秀凤家里,就她和弟弟、妹妹三个小孩,然后就是阿爹和阿娘两个大人了,其他三不五时过来聊天的叔伯阿姨们,大概年纪差不多上下,更老的人,她还没看过!偶尔大日子,譬如新年或是清明,阿娘就在房子的正中摆一张桌子,摆上厨房里端出的饭菜和茶酒,说是祭拜唐山的阿祖们。时候一到,阿娘就要她们小孩跪在供桌前上香。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隔壁的娘惹一家,她们都提着一个个食物篮,听说是去扫墓什么的。什么是扫墓?为什么她们家可以扫墓,她的阿爹阿娘就只在家里上香?奇怪啊奇怪,她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还真不少。后来她壮着胆子走出门外,跟邻居小女孩碰了几次面,最初只是远远地互望,谁也不敢上前说话。后来碰了几次面,对方靠过来问她的名字,两人这才说起话来。她对一墙之隔的邻居家很好奇,经常留意大门外的声响,午后听到隔壁传出脚步声,就探出头去,看到是邻家的小女孩——她一身的装扮总让她着迷,就出去拉着她说话了!邻居的大人也在门后探出头来,看到是两个小女孩结交成朋友了,倒也不阻止。
她第一次被带进隔壁家,进入大厅,只见对准大门的墙面摆了一张大桌,上面是一个慈祥老人的画像,他一手握着拐杖,另一只手抓着元宝,前面摆着一只圆型的红色香炉。她问小娘惹:
“那是你阿祖吗?”
“不是啦,那是本头公,哈哈!”女孩“扑哧”地笑了出来,看她好像没听懂,又接着说:“神明来的,左边的锡制小香炉才是我阿祖的。”
她这才留意到,除了老人画像底下的红色香炉,左边还有一个锡制的灰色小香炉,摆在一方木板前面,上面有字,但她没看懂。小娘惹继续说:
“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阿嫲就会给门外的天公和屋里的本头公,还有桌子下面的地主公上香。阿祖的香炉,是初一和十五才上香的。”
这么说了她才注意到,这高大的长桌底下正中,地上也有一只香炉,摆在一方漆成红色的木板前,板上有两行金字,就是她说的地主公?
“我们家后院也有需要上香的呢!”小娘惹拉着她的手走到长落落的房子后门,推开了门闩,拉开后,她看到一个靠着后院墙边的矮小房子,仔细看,里面是一个隆起的红泥土堆,土堆前方也是一只香炉:
“这是拿督公,”她说:“我阿嫲傍晚都会来插香的,星期五还会烧一盆甘文香,整个屋子绕着走一圈,再放到里面去。”
“拿督公是什么神呢?”杨秀凤第一次进娘惹们的家,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房子,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们家没有吗?”轮到小娘惹好奇了。
“没有的呢……”她只能答以这几个字了。
……
舜泽喜欢像这样的午后,他午睡醒来,祖母也空闲的时候,他就向祖母问长问短,听她说从前的事。那些他没有经历过的事,听得他一愣一愣的,真希望自己也能经历一遍!
注:
1.20世纪才从中国南来的华人,被19世纪或更早就来到的华人称为“新客” 。
2.福建闽南的“新客”华人,口头上一般称母亲为“阿娘”,父亲则是“阿爹”。
3.Nyonya的中文音译,指到了20世纪初已在本地繁衍了七八代的华人女性,衣着、语言和食物等风俗,跟新客华人有差异;男性称作Baba,中文作“峇峇”。
4.早期华人一般称中国原乡为“唐山”,但不是指中国河北省的唐山市。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