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祖母午后摇着扇子说旧事里出现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刘舜泽一直都以为，他跟他们的关系，大概就是那个被人遗忘的樟木箱而已，却原来还有个老石磨。樟木箱是曾祖父带着来的，之后才有现在的他们一家子，在午后的长板凳上说起比老祖母甚至更老的故事……

听说屋前屋后的亲戚族人，家里都有年轻人离家“过番⁽¹⁾”去了，甚至前村后村的也都是。过番客⁽²⁾的家里人说，去了辛苦几年做苦力⁽³⁾赚钱还过番的钱，之后生活就好过了，比在老家挨穷日子强多了，而且还能寄钱回家。家乡很穷，日子过不下去了，刚结婚没多久的曾祖父母，也决定要过番。家里的老人家尽管担心，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难道留下来一起挨饿吗？趁年轻去找好一点的生活，有机会再回来也好的。

根据同村过番族人的交代，他们准备了一根扁担，两个樟木箱，把必备的物品都装进箱子里。约定的船期到了，曾祖父母先到祖屋去上香，告诉祖先子孙要出洋过番了，然后年轻夫妇一前一后挑起扁担，挥别依依送行的家人，走出住了数不清多少代人的村子。他们是第一次离开村子走那么远的路，到河湾上了船，小舯舡⁽⁴⁾先把他们送到海港附近，那里有出远洋的大帆船等着。大帆船里很多人，都是去过番的，有人跟他们一样带了一个或几个的樟木箱，也有人就只有一个包袱装上换洗的衣物就上船了。

他们都希望自己趁年轻去几年，也许碰到机会赚了钱，回来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那么，曾祖父母后来有回到家乡吗？”听故事的舜泽禁不住好奇心，打断了祖母的话。

“他们回去了，你还会在这里向我问东问西吗？”祖母没好气地看着她，笑眯眯地说。

“为什么不回呢？”舜泽还是一个劲地追问。

“我哪里知道，我知道的都是以前你祖父告诉我的，”说着话的祖母突然露出讪笑的样子，指着他说：“那个时候如果我跟你一样什么都问，就能知道多一些了！”

“那你说两个樟木箱，”舜泽没有被堵住，转了个问题继续追根问底：“另一个在哪里呢？”

“哦，那个应该在你伯公那里，”祖母说：“你曾祖父过世之后，你伯公跟你祖父分了家，你祖父就搬回了一个樟木箱和老石磨。”

“那石磨也是曾祖父坐帆船带来的吗？”

“那可不是！”祖母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么大件又重的东西，当然是在这里才找来的啊。”

一百多年前了，帆船过大洋乘风破浪，好不容易靠岸了，一个族人兄弟带着他们去到靠海的一个村子，那里住着的，都是过番来找生活的人们。曾祖父母来到之后的情况，祖母也不清楚，她是嫁进门的，祖父说多少，她就听多少，没说的，她也不多问，免得被嫌弃。她这么说，就不知道舜泽能听懂吗？后来曾祖父母还清了过番的钱，慢慢存了一点钱，也学会做干虾膏的手艺，买了老石磨来磨虾肉、辣椒，加上其他的配料制成干虾膏，就做起小买卖来了。这样的生活还过得去，尤其比在家乡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的穷日子强多了。

“哦，曾祖父母从海上来，也住在海边的村里做生意，那我们为什么就不住了呢？”他的好奇本性继续发作。

“住过的，你爸爸就是在那里出生的。”祖母耐性十足地继续回答这个每事问的孙子：“那时听到卖冰激凌的小贩来了，你爸爸才两、三岁那么大，顾不得自己没穿裤子，就一溜烟跑出门跟人家伸手要一支，我才追上去还钱的！”

“我爸爸吗？”听祖母说起父亲的童年糗事，舜泽兴味更浓了：“他见过曾祖父的吗？”

“你爸爸？”祖母想了想，说：“应该不会记得的才是，他那时太小了，你曾祖父去世时他才不到三岁的样子……”

舜泽记得，每年的清明节，他的父母和祖母除了带他去给祖父扫墓，祖母还会另外准备一个祭品篮子，里头装着糕粿祭品，让父亲跟“海边的亲戚”约好时间了独自出门去，说是给他的曾祖父母扫墓，这就不带上他了。“山顶，山路不好走，你别去了！”如果他说要跟上，父亲总是回头挥手这么说。

“记得摘几个腰果回来吧，这个时候应该结果了！”祖母站在门边叮咛着正要离开的父亲。

祖母说过不止一次，曾祖父母的坟墓不远处，长着一棵腰果树。清明时节正是腰果成熟时，以前住在海边的旧家跟着祖父去扫墓，她总期盼摘腰果回来，那是挥汗扫墓之后给自己的奖赏。现在年纪大了不能跟上山扫墓，但还是惦记着那香甜流汁的腰果，这个任务就交给了父亲，代替祖父向曾祖父母尽孝……

（完）

注：

1.过番：从前把离开中国家乡到国外谋生叫做“过番”。

2.过番客：离开家乡过番的人，被称为“过番客”。

3.苦力：靠卖劳力工作来获得收入的人。

4.舯舡：比舢板大一些的木船叫舯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