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舜泽对祖母的老屋并不陌生。虽然父母另外安家了，但每逢周休日或逢年过节祭祖的时候，父母就带着他回到老屋，甚至学校假期一到，他也会被送到祖母身边，在父亲长大的老屋住上一段日子，让父母安心上班。

老屋的一切，他可不陌生了，比如后房里的樟木箱，里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藏品被掏空之后，他的小身子就趁大人没留意时缩藏进去，闻着木箱子的老味道小睡发个梦。再比如厨房角落的一套石磨，他站直了身平视，才刚好看得到磨孔而已。那个老石磨，就跟房里的樟木箱一样，都比他甚至他父亲更早来到这间老屋。樟木箱总是一动不动又无声无息地躺在房里，仿佛要全世界都忘了它的存在。老石磨就不一样，祖母有时还是会用它，比如到了年底要做汤圆过冬至了，祖母就吩咐舜泽的父母，找个星期日把尘垢给洗刷干净。一年到头，这老石磨至少用上这一回。

过节是家里大人忙里忙外做准备的日子，但对舜泽来说，却是个快乐的节目。帮不上忙却喜欢凑热闹的他，在祖母将推石磨的把手插进榫孔（1）之后，就会赶紧搬一张凳子凑前坐，看祖母一勺一勺地将泡隔夜的糯米粒倒进磨孔里，再抓住把手顺时钟方向地转动石磨。转几个圈之后，糯米粒被石磨底座的磨齿磨碎之后化作乳白色的米浆，从磨盘和底座之间的缝隙渗出来，慢慢地流进外沿的圆沟里。乳白的米浆越积越多之后，会慢慢往下流，沿着尖形的磨嘴滴落到底下一个套上纱布袋的桶子里。完工之后，祖母就把装着米浆的纱布袋给捆绑起来，用沉重的石磨盘压在上面。去掉多余的水分之后，到晚间就成为自己磨制的汤圆粉块，可以调上各种颜色来搓汤圆了。

祖母做汤圆都自己磨米浆的，一年磨一次，这个石磨，一年也就用上这么一回了。看起来很沉重的老石磨，难道就为了一年一度做汤圆，才放到厨房里的吗？他忍不住好奇地问祖母。

“当然不是啦，”祖母手推石磨盘转圈，一边告诉他：“这是你祖父从海边的老家搬来的，你曾祖父留下来的旧东西了。”

“曾祖父的啊！”他更加好奇地问：“那就跟房间里的樟木箱一样吗？”

“是啊，樟木箱是你曾祖父从中国过来时装东西来的，”祖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这个石磨是他们来到之后住在海边的渔村，学会做干虾膏（Belacan）之后就用来磨虾肉、辣椒的。”

“啊，我们以前不住这里的吗？”他好奇地追问起来。

“不是的，”祖母毫无不耐烦地随问随答：“我们原本住在你曾祖父的家，那是在海边的渔村，后来你祖父另外找到工作了，才搬过来这里住的。这个石磨啊，是你曾祖父去世后，没有人再做干虾膏了，你祖父才搬过来的。”

祖母说的海边渔村，他有一些些模糊的印象，大概是父母亲带他去海边玩的时候顺路拐进去，说是去看望亲戚。到了那里，只见一屋子的陌生人，祖母让他喊一位老人家伯公，说是祖父的哥哥呢，还有好几位看起来跟父亲的年纪差不多大的人，祖母让他一一喊叔叔、伯伯的，难道就是那里了吗？他问。

“对啊，不过你去的时候，曾祖父住的渔村老屋早就拆了，现在那里都是后来重建的房子，哪里是你曾祖父时候的样子呢？”祖母笑着说“你的伯公他们都还继续住在那一带，是我们搬走而已！”祖母说。

祖母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跟他说家里的旧事。他按照这样的线索来想象：曾祖父从遥远的乡下来，带了樟木箱子，装了好多好多东西从家里随身带着来。那是一百多年前了，祖母说，他们是坐船来的，那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抵达呢？祖母也说过，海很大，曾祖父母的乡下很遥远，有很长的时间在船上度过的。那个坐船南来的过程，是他所不能想象的，但这么一说，他对樟木箱就更加好奇了：它是跟着曾祖父飘洋过海来到的呢！他从来没见过曾祖父和曾祖母，懂事之后见到的，已经是卧病在床的祖父了。但是，樟木箱是祖父从曾祖父住过的海边老家带来的，老石磨也是。那么，不管是樟木箱还是石磨，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比父亲甚至曾祖父都要老了？难怪，难怪他躲进樟木箱里，跟外界隔开来的时候，就好像时间都回到古老的年代一样……

注：1.木制物体接合的构件，凸出的叫榫头，凹入的叫卯眼。卯眼也叫榫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