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轰炸机飞来的时候,瑞叶在屋子里听到屋顶上的轰隆作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推开大门,三步作两步跑到外头的沙地上,抬头循声找到呼啸而过的飞机群,一架、两架、三架……她好奇地竖起食指数飞机,心底好生奇怪:从小到大,这里都不曾见到飞机像这样掠过头顶,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正满心狐疑,邻居阿婆把头探出半掩的门对她猛挥手,一边喊她进屋子:
“快快躲进去,等下飞机丢炸弹炸死你啦!”

她闻声一惊,一溜烟就转身进屋,反身把门板掩紧,仿佛门板拢闭了,就把外面的喧嚣隔在门外,屋子里就是太平世界了。
这样的呼啸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渐渐远去了。没有了头顶满天飞窜的飞机,四下登时没有了声息,这会儿,一根针掉地上大概都听得到!瑞叶还是惊魂未定地缩在屋角,一动也不敢动,跟身边没有了动静的无声世界一起对峙,这样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趋近门边,然后拉开了门板,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来。是阿爹!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下来,“哇”地一声就哭得涕泪涟涟……

从小到大,舜泽听祖母讲了无数次这个故事。祖母讲故事的时候,说到飞机,他耳边就响起低空飞过的战斗机机动声;说到轰隆作响的飞机飞走了,留下一大片的死寂,就仿佛时间静止了,人不动,风也静止,连椰树都不敢摇一下,要等到阿嫲口里的阿爹——他外公的身影出现,世界才恢复了秩序!
战争的电影都是这样:战斗机飞窜的震耳欲聋,以及狂轰乱炸之后的死寂无声,阿嫲讲的故事,总让他的脑海浮现这样的画面:
“阿嫲,”他总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问:“为什么你一开始会跑出去数飞机呢?”
“傻孩子!”祖母总是眯着笑脸回答他:“我那时哪里知道是日本战机,我们很少看到那么多的飞机来来回回地飞。”

祖母说的是日本飞机轰炸市区的那一天,但看到飞机一架架飞过头顶时,祖母并不知道那是战争,只觉得很奇怪;这样的景象她从来没看过,很新奇,就跑到屋外煞有兴致地数飞机,直到邻居阿婆喊她进屋里躲,她才知道,那些飞机是会投炸弹的!
那一年,祖母说,她才十二岁,只比舜泽大了三两岁,也才向她阿爹争取到进学校读了两年书,认得几个字,战争就来了,学校也就关了:
“那天早上还在学校上课的。”祖母一次次地说着这件事,说着说着,仿佛她又回到童年上学的快乐时光:
“结果课上到一半,老师就说不上了,市区在吃炸弹了,要同学们带好书包赶紧回家,路上一定不要停留,回到家就不要出来了!”
一群住郊区的同学听话地回家,往镇区和椰林小路各自散去,只有班主任张老师的家在市区一带。他把同学遣散之后,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如何是好:回家吗,风闻市区已经炸了,回得去吗?不回去,又惦念着家人的安危,他们都躲过炸弹了吗?屋子可有炸毁……

祖母说,这是她这一生最后一天上课了。日本登陆后,轰炸才渐渐平静下来,英国人投降撤走,街上到处都是日本兵,平时出门采野菜路过附近的军营,英国米字旗换成了日本太阳旗,站岗的日本兵看到她们小孩子走过没有哈腰敬礼,就会追上来教训一番,要她们礼貌周到地敬礼了才放行。
但是,学校是回不去了。后来学校变成了日本学校,家里的大人说,学日文没什么用,去什么学校呢?不必去了,留在家里就好:
“那个时候如果坚持继续上学,”祖母有些惋惜地看着舜泽说:“至少我就懂得一些日文,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吗?”
祖母问他,但不期待他回答,就是自言自语,然后要舜泽好好读书:
“如果不是战争来了,我就能继续读书,读完了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了,也许还要读大学,戴四方帽呢!”

祖母会看一些报纸,会看电视、电影什么的,她总是说:
“如果多读几年书,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祖母看着舜泽说:
“我不但能煮摩摩查查给你吃,还能教你读书呢!”
听到祖母说读书,舜泽立马松开祖母柔软的手,说:
“阿嫲,我去邻居家找朋友玩了!”
看着舜泽闪身蹦跳着出门的背影,祖母只能摇头又苦笑:
“这孩子,整天就知道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