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姆,这一把多少钱?”
一个年轻的比达友妇女指着档口上用香蕉叶和草绳扎成一束束的米丁问安雅奶奶。苏姆是比达友语中“奶奶”的意思;米丁是砂拉越特有的蕨类野菜,样子长得有点像巴姑菜,同样长在沼泽地带,只是叶子的体积比较纤细,且呈现出娇嫩的粉红色。
“只要三块钱!” 安雅奶奶温柔的声音响起。
年轻妇女抓了两把米丁丢进菜篮里,嘴里呢呢喃喃地说:“以前才一块钱,怎么会越卖越贵了呢?米丁在路边就采得到了吧?”
安雅奶奶听了,微笑道:“还不是因为越来越多人吃米丁!以前只有我们原住民在吃,这些年来,不管华人、马来人,还是外国人都喜欢吃;不管是海鲜楼、餐厅,甚至美食档口都在卖炒米丁,或米丁凉拌。”
说到这里,她内心其实是窃喜的。米丁一大早就售罄,代表生意好,只是……吃和采的人越来越多,加上土地的发展迅速,一排排的房子和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采野生米丁的沼泽地日愈减少了。
安雅奶奶轻拂额头上的汗水,下个月将迈入70岁的她脸上布满皱纹,就好像弯弯曲曲的米丁一样,从脖子往额头蔓延而上,条条分明。每天都要往沼泽地去采集米丁菜,原本黝黑的肌肤显得更黑了。
今天她的档口除了米丁,还有切好泡在水中的竹笋片、黑橄榄,还有蠕动的硕莪虫。作为大半辈子生活在竹林里的老比达友人,料理竹笋的能力几乎深植在她的血液里。刚从竹林挖出来的竹笋去壳,先烧个热水汆烫,再冷水下锅煮至水滚,换水再煮约三十分钟。这样一来,反复煮过的竹笋只留下笋子的鲜、甜、嫩。不过,年轻一代不太喜欢煮竹笋,包括安雅奶奶的孙女们,她们就连如何去除竹笋的苦涩味都一头雾水,嫌工序繁琐,加上现在的饮食太方便,只要手机按一按,外卖马上送到眼前。
安雅奶奶怀念长屋里的炉灶。小时候的她,每个傍晚时分都会跑到火炉旁,帮妈妈和奶奶烧饭做菜。那时候的火炉很简陋,就几根竹子架起来的竹架子,上面摆放木柴,下面起火,以便烧柴的时候顺便烘干。大人小孩也喜欢聚集在炉火旁,听老奶奶讲述那些神话与传说。小孩喜欢环绕在大人们的膝下,伴随着一旁噼啪作响的篝火声,听他们讲述古老的故事。
大节日的时候,爸爸会从长屋旁边的竹林拖回来一根大竹筒,砍成几节做竹筒鸡。妇女们把白米、木薯叶、姜花、空心菜和鸡肉塞进竹筒内,把竹筒立在火炭堆中烤。安雅奶奶永远不会忘记烤熟之后,打开竹筒的那瞬间,一股独特的竹香扑鼻而来,溢满了整个长屋。现在,杂饭档卖的竹筒鸡完全没有那一股竹香味,也少了一种集体做菜的温馨人情味。
“苏姆,曼肚毕(man tubi)?”安雅奶奶的思绪从记忆中被拉回来。原来是隔壁的水果档蒂娜阿姨喊她要不要吃饭,她今天刚好炒了一些榴梿花。江鱼仔叁巴煎炒榴梿花,啊,那是安雅奶奶最爱的山林小菜。等榴梿花掉完之后,榴梿的季节就要来了,到时又可以做发酵榴梿糊了,安雅奶奶想想都流口水。
吃了蒂娜递给她的榴梿花已是下午时分,安雅奶奶收拾好收档后,就坐上儿子的摩托车回家。过去,竹林里的长屋如今已不复存在,她与家人住在一栋政府组屋里。由于年纪大了,爬楼梯非常吃力,她脑海里出现童年里的竹桥和长屋木梯子。
她的故乡有着美丽的森林,仙境一般的瀑布,还有长屋前那一条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的小河。趁着爸爸和哥哥们出去打猎,妈妈常带着她和姐姐到河里拾河螺,回家炭火煮开水烫一烫,配着辣椒吃,味道特别鲜美。
安雅奶奶在18岁那一年嫁给隔壁村的青年,全村人为他们建造了一栋简单的小木屋,四个孩子也随后诞生。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住在这美丽的甘榜里,怎知52岁那年,有个城里来的公务人员对他们说,政府即将把这里变成一座水坝。
什么是水坝?安雅奶奶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他们的村长后来决定接受政府的献议,因为水坝关系着人们的用电、用水、防洪等问题,这项建设势在必行。她还记得即将搬家的时候,村民都陷入低沉的氛围里,空气中充满了悲伤。
这里可是村民们出生、长大以及生活的地方啊,要他们集体搬离,用水淹没起来,一座好好的村庄从此消失,仿佛是硬生生地把他们的根从土里拔出来。那种锥心之痛,安雅奶奶一辈子忘不了。
她还记得,两年以后,她坐上舢板来到水坝中央,尝试透过澄澈的水探视那淹没在水底的小木屋,以及族人的长屋之际,不禁悲从中来,当场失控嚎啕痛哭起来。
前几年,安雅奶奶听儿媳妇说,那个水坝成了知名的旅游景点,上面还盖了许多船屋,让游客租住,钓鱼度假;山上壮观的云海,森林里的瀑布秘境,也一律成了网络红人的打卡景点。
安雅奶奶曾跟随儿子回到故乡,只是她的身份从村民转身一变成了游客,河里的鱼如今是水坝的鱼。过去,从这一座山到另一座山,需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如今乘船只需要几分钟。这让年纪大了的安雅奶奶第一次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过去,最难行走的云海山顶,如今,只是跨过几座竹桥,走半个钟头就到了。她重游那美丽的瀑布,还在那里吃上青年导游现场给她做的竹筒鸡、烤猪和凉拌米丁。
望着水屋烤架上噼里啪啦作响的烤鱼,滋滋地冒着香气,安雅奶奶的脑海萌生起儿时长屋里那个简陋炉灶,以及族人围绕在一起热闹的画面。同样的烤鱼,同样的香气,只是过去在陆地上,如今在水面上。
安雅奶奶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湖面,轻轻叹了一口气,长屋就在脚底下,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地方。